沈默是被一陣淅淅瀝瀝的細雨喚醒的,他沒有急著睜開眼,而是凝神傾聽窗外的滴滴答答聲……其實他知道,春天已經來了,因為風不再料峭,河流開始解凍,陽光變得和煦,人們也除下厚厚的棉襖,但他始終無法將冬的印記抹去,因為還差這一場春雨。
閉著眼睛,他便能想像,那閃亮而柔和的雨絲,濕了樹梢,潤了土地,讓整個世界都變得清新起來,不再是滿天的陰霾……那深灰色的雲是積攢了一個冬天的憂愁憤懣、痛苦不快吧?
如今,鬱悶的雲紛落成雨,最好的春天便來了。
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激動,沈默翻身起床,活動一下酸麻的四肢,穿鞋下地,推開了房門,便看到斜風細雨中,地上樹上都萌出一層嫩嫩、淡淡的綠。那無聲無息的綠,如一彎輕漾的湖,他的嘴角也漾起發自內心的微笑。
「爺,您醒了?」一聲驚喜的嬌呼,讓沈默將視線投向庭院中央,只見柔娘撐一支油紙傘,提一個小陶罐,柔柔弱弱的站在那裡,滿臉歡欣的望著自己。
沈默點點頭,報以微笑道:「我睡了多久?」
「足足十天呢。」柔娘輕笑道:「您可真能睡。」
沈默撓撓頭道:「十天?」
「可不是么,」柔娘點頭道:「自從喝了李神醫的酒,就一直睡到現在呢。」
「這傢伙,把我灌醉了有何企圖?」沈默活動一下四肢,感覺有無窮的力量湧上來,頭腦也許久不曾有過的清明。
「您可不能冤枉李神醫。」柔娘擱下陶罐,掩口輕笑道:「李神醫說,您憂懼過度,身體又嚴重透支,已經到了大病一場的邊緣,是他用千曰醉讓您長睡不起……他說睡覺是最養身子的,比靈丹妙藥還管用。」
「哦……」一聽到『李時珍』,沈默突然回過神來道:「若菡怎麼樣了?」
「您自己去看吧。」柔娘笑著讓開了去路。
沈默朝她笑笑,便箭步衝過雨中,進了對面的西廂房,只見他的若菡斜倚在靠枕上,對他甜甜的笑著。
那一刻,沈默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流了下來,他覺著有些丟人,便伸手去擦。可那淚水越擦越多,雙眼一片迷濛,除了哭成淚人的若菡,什麼也看不見。
沈默一把抱在自己的未婚妻,緊緊地,生怕又得而復失了一般,彷彿要將她揉進懷裡,合二為一一般。
良久良久,也許是天長地久,門外響起一聲不合時宜的咳嗽聲,兩人趕緊分開,沈默輕攏一下若菡的髮絲,給她蓋好被子,小聲道:「我先出去一下。」
若菡乖巧的點點頭,柔順的像小貓一樣。
「病人已經治好了。」一個身穿布袍,面色黝黑,精練乾瘦中年人站在門外,對出來的沈默道:「只好再調養十天半個月,就可以復原如初,不留一點病根。」沈默連忙道謝不已。
那中年人自然是李時珍,他擺擺手,示意沈默不必多禮道:「既然你倆都沒事,我便要回去了,如果真感謝我,就派來得時候那種驛馬把我送回去。」
沈默叫來鐵柱一問,那錦衣衛腰牌已經被朱十三要回去了,便不敢一口篤定道:「晚上給先生准信。」
李時珍眉頭一皺,無奈點頭道:「好吧……不過我現在就得離開這,」說著搓搓手道:「我已經在大柵欄的和悅客棧找好地方了,你晚上派人捎個信吧。」說完要往外走。
「先生……」他走的十分著急,沈默叫都叫不住。
鐵柱湊過來,小聲道:「裕王府知道李先生進京的消息,昨天派人請他去給王妃瞧病。」
沈默點點頭,輕聲道:「只有一個李時珍啊……」發完感慨之後,又問朱十三有沒有遭牽連,鐵柱道:「挨了三十鞭子,還特意過來讓大人安心呢。」
兩人正說著話,前院一陣吵嚷,不一會兒,李時珍又氣呼呼的倒回來了,身後還跟著個打著傘的男子,正在亦步亦趨的追他。
走近了沈默才發現,那人竟然是張居正。小張大人也看見他了,這才放過氣沖沖返回東廂房的李時珍,朝沈默拱拱手,不好意思笑道:「拙言兄……」
沈默趕緊還禮道:「太岳兄,您這是演的哪一出?」
「這一出啊,叫『延醫難』。」張居正苦笑道:「不瞞您說,裕王妃有些抱恙,非得李大夫給瞧瞧不行。」說著試探道:「要不,您幫著問問?」
「裕王對在下有恩典,太岳兄對在下有隆情,」沈默輕聲道:「幫忙肯定是沒話說的……只是這李先生脾氣有點怪,不是他願意的,誰都得碰一鼻子灰。」
「你不是請來了么?」張居正微笑道:「如法炮製不就行了?」
「不瞞你說,十五萬兩銀子的賑災糧食和藥物才請動的,」沈默苦笑道:「我岳父的家底都要掏空了。」這件事本就不可能瞞人,所以他乾脆直說。
張居正有些頭暈道:「王爺連個零頭也出不起,江南富豪可真厲害。」
這時裡面傳來李時珍的聲音道:「你們家王爺找我幹什麼,在下心知肚明,請你轉告他,那件事除了要養要治,還得積陰德……現在天暖和了,疫情隨時可能爆發,到時候死上幾十上百萬人,這筆賬可要記到他頭上了!」
「你……」張居正不悅,但很快壓制住情緒道:「那先生要怎麼辦?」
「把我用最短時間送回陝西去,等把瘟疫防住了,我自然會回來。」李時珍在屋裡道。
「要多長時間?」張居正問道。
「最多三個月。」
攥拳尋思半晌,張居正一跺腳道:「好,我回去就請示王爺!」
沈默將張居正送到門口,本想與他揮手作別,卻被張居正一拉衣袖道:「咱們聊聊。」說著做了個請的姿勢。
沈默點點頭,便跟他漫步在空寂無聲的雨巷中。
兩人各自撐著傘走了一段,張居正才開口道:「你要小心了。」
「有什麼不妥嗎?」望著青石板上綻放的一朵朵水花,沈默輕聲問道。
「陛下將你會試奪魁的文章,下發給內閣、六部、九卿,科道言官,命他們各自就此上書。」張居正輕笑道:「恭喜你啊,還沒考完科舉,就名動九卿了。」
沈默微微撓頭道:「其實我是無辜的……」
「不見得吧?」張居正笑笑道:「要真是無辜,幹嘛寫那篇文章呢?我看你就是想要,一石激起千層浪。」
「此一時彼一時。」沈默坦誠道:「我現在的鬥志急轉直下,不希望惹事。」經過與若菡的生離死別,他的人生觀難免發生了一些變化。
「晚了。」張居正朗聲笑道:「吏部尚書李默,新任禮部尚書趙貞吉,已經放出話來,要教訓你這個『無知狂吠』的小子。」
「趙貞吉?」沈默吃驚道:「他不是在南京么?」
「十天前進的京,」張居正道:「華亭公一身兼著內閣和禮部,擔子太重了,便舉薦趙部堂分擔下禮部的差事。」
『這個老傢伙……還真是冤家路窄哩。』沈默暗暗皺眉,他知道張居正和徐階他們是一路的,所以有抱怨也不表露出來。
張居正以為他怕了,擊掌為他鼓勁道:「現在大明的財政,已經是山窮水盡了,這次地震更是雪上加霜,聽說有地方的賦稅已經徵到嘉靖四十年以後了,如果再不想法子,真不知道明後年怎麼過下去?現在你提的法子切實可行,就是我大明的生財大道!」
春雨中,一位俊彥慷慨陳詞道:「語曰:『曰中必熭,艹刀必割』,我輩青年當有三份俠氣,七分膽氣,毅然以天下為己任!豈能委順以俟時乎?況今榮進之路,險於榛棘,惡直醜正,實繁有徒。若是學那些官僚們『內抱不群,外欲渾跡』,將以俟時,不亦難乎?何若披心腹,見情素,伸獨斷之明計,捐流俗之顧慮,慨然一搏動天顏?」說著朝他一抱拳道:「拙言兄,讓我們與那些腐朽昏蠹之輩戰一場吧!吾必與汝並肩奮戰到底!」
沈默打量著這位熱血青年,心說:『今年憤青特別多,怎麼又遇見一個?』但他也知道,既然已經引起風波,再退縮就是豬八戒照鏡子,兩面不是人了,只好苦笑道:「太岳兄,讓我們一起去逆天吧。」
雨中燕京城,兩個傻瓜在夢囈……
(未完待續)